• 湖南文獻之歴史使命

    文獻之文,就廣義言,係指詩書禮樂制度典章等文史而言,亦卽古之所謂「道藝」。論語學而篇曰:「行有餘力,則以學文。」鄭注曰:「文,道藝也。」朱注曰:「文謂詩書六藝之文。」古者凡言文,多係指「道」而言,如子罕之「文王旣沒,文不在茲乎?」朱注曰:「道之顯者謂之文,蓋禮樂制度之謂。」至若文獻之獻,古有賢義;凡耆賢之道藝文史德行言語,其可留供後人實察實證之材料,均可謂之文獻。吾人對於文獻,宜活看而不宜死看,此點最要!

    (注:湖南文獻委員會主任委員趙恆惖先生玉照)

    論語八佾篇記孔子之言曰:「夏禮吾能言之,杞不足徵也;殷禮吾能言之,宋不足徵也;文獻不足故也。足,則吾能徵之矣。」朱注曰:「文,典籍也。獻,賢也。」史學之要,耳聞不如目見,推論不如實察,孔子本其作春秋之精神,對歷史之態度,謹愼至極,凡事須力自徵信其證據,故以杞宋之文獻不足爲嘆!若杞宋二國之史料典章遺物文獻,能足資取證,則其所能言之夏禮殷禮,自易見信於當代與後世,而爲之詳述詳書之,使中國歷史文化,更上推數千年矣。

    歷來不少史學家,內心中存着一種疑古的心理,以立異爲高,以疑古爲尙,甚至否定孔子之斷自唐虞,與大禹之存在,謂大禹時代爲大爬蟲時代,而以斷自殷商爲時髦。幸而有金文與卜辭可資考證,得爲王國維與董作賓等史學家所糾正。王國維曾云:「春秋之世,齊秦二大國之金文,無不信禹爲古之一帝王,且先湯而有天下。史記所述商代世系,以卜辭證之,旣屬大致不誤;而伊尹傅說之論,皆見於卜辭中,可知史記所據之世本,全是實錄。而由殷商世系之確實,因之推想夏后世系之確實,此又當然之事也。」由此可證文獻對於一個國家民族之重要,完全是一個國家民族歷史文化的基礎。歷史完全要講事實講證據,不可徒託空言!舉凡片紙隻字,一器一物,在歷史家眼光看來,均是珍牟星鳳的文獻。無文獻卽無歷史,文獻爲歷史的基礎,而歷史亦卽是文獻。

    談到史,史有記事之義,國家記事書卽稱史書,我國最早史書,始於尙書春秋。古者司史之人,稱史官又稱掌書,起源甚早。世本註:「黃帝之世,始立史官,蒼頡、沮誦居其職。夏商時分置左右;故曰左史記言,右史記事。」故凡一人之言行,記以傳之後世者,皆史也。迄乎周代,史更受重視,故文獻亦遠較夏商爲豐富,而史亦更詳備,亦因得以完成其有周一代之偉大文化。周禮天官冡宰:「史十有二人。注云:史、掌書者。」記事者愈多,其史料與文獻,自亦更繁博也。周之列國,亦各有史官,掌記時事,故得各備其史書,各存其文獻。如「晉之乘,楚之檮杌,魯之春秋,」皆是也。此則於周朝國史之外,各列國亦各有史書,亦卽各有文獻。今日我國朝野賢達人士,均極注重各省市地方文獻之搜集、硏究與編刋,就「地方文獻」而言其濫觴,當可以說,實始自東周列國之史乘。

    自孔子「删詩書、訂禮樂、作春秋、贊周易」而後,始開私人修史之創例,孔子以前,則皆爲史官事也。孔子何爲而作春秋也?孟子曰:「世道衰微,邪說暴行又作,臣弑其君者有之,子弑其父者有之,孔子懼,作春秋;春秋,天子之事也。」自孔子春秋作,而亂臣賊子懼!是則孔子之作春秋,主在憂時憂政憂國憂民,而欲有以匡時濟世,並進而有以正天下萬世也。孟子又曰:「王者之迹熄而詩亡,詩亡然後春秋作。晉之乘,楚之檮杌,魯之春秋,一也。其事則齊桓晉文,其文則史,孔子曰:『其義,則丘竊取之矣。』」趙岐注曰:「言詩可以言,頌詠太平。詩無所詠,春秋乃興。假史記之文,孔子正之,以匡邪也。」顧炎武補云:「詩亡而列國之事迹不可得而見,於是晉之乘,楚之檮杌,魯之春秋出焉!是謂詩亡然後春秋作也。」春秋乃各國史記之通稱,後世沿魯史名春秋例,記史事之書,亦多稱春秋,如吳越春秋、十六國春秋等是。吾人今日在臺辦各省市地方文獻,其義亦有如當時各國之修列國春秋,故宜鄭重其事,而切不可等閒視之。

    由上孟子所述,可證詩亦史也。而魯之春秋,仍沿往例,祗有其言、其事、其文,而無其義;其義則爲孔子所創立。片言別善惡,一字定褒貶,嚴逾斧鉞,威厲秋霜,中天地而不倚,法萬世而不易,要亦爲史之聖者也。吾人從事地方文獻,實應以孔子爲法式,以春秋爲典範!懷敬畏之心,凛戰兢之業,本春秋之筆,寫萬世之文!方不失其價値與意義,而能高自標格也。復力求其極眞實而極詳備,極精密而極條理,極深入而極客觀,極公允而又極中正。懸此爲鵠,戮力以趨,自不致大背準繩,而勉可觀。退而言之,亦應以「雖不能至,然心嚮往之」之心情,以謹嚴之態度從事,方不致有負辦理地方文獻之初衷,而下入於「聊備一格」之流也。

    傳春秋者,有公羊、穀梁、左氏三家,均爲千秋筆法,今能通三家之學者,實寥若晨星矣。皮錫瑞春秋通論曰:「春秋有大義,有微言。大義在誅亂臣賊子,微言在爲後王立法;惟公羊兼傳大義微言,穀梁不傳微言,但傳大義,左氏並不傳義,特以記事詳贍,有可以證春秋之義者。故三傳並行不廢。」三傳以公羊傳最難讀,幾成絕學。由三傳之立,吾人可由其中而體得編修文獻之文,應三者兼顧,以敍事記傳爲經緯,以大義微言爲骨幹!切忌是非不辨,善惡不分;資料雜陳,薰蕕同器;或則一味以阿諛爲能事,以頌譽作口碑;甚至不問當否?過甚其辭,而美其文,曲其事,以期取悅於人;則更非文獻之所應有也。

    古謂「六經皆史也」,實亦可以說:六經皆文獻也,凡史亦皆文獻也。擴而言之,儒家四部之經史子集,道藏之三洞四輔,佛家之三藏十二分敎,無一莫非文獻也。切不可將文獻祗當做資料看!所以就大範圍言,文獻之範圍很廣,幾乎凡有關於人類之歷史文化學術思想,無所不包,無所不是文獻。因之,文獻之學,絕不是一種純粹記錄之學,或掛帳之學,其中應有大義存焉!

    我國古人講學問,多分爲三個部門,一爲義理之學,一爲考據之學,一爲辭章之學,淸乾隆間的大學人戴震與姚鼐,不但如是主張提倡,並同認此三者不可偏廢。後來吾湘曾文正公滌生翁,又加上一個經濟之學,卽是凡學問均應注重經國濟世之用。於是三分法便成了四分法,三分絕無可疑義,四分尤大有道理。我們辦文獻,尤應四者兼全倂顧!文獻最要緊的是講究考據,考據就應在人、事、時、地、物上多找資料,多下工夫,記錄力求詳盡,觀審力求精密,考查力求眞確,判斷力求公允,必如此方不有失科學精神。有一分事,做一分考據,有一分考證,說一分話;信而可徵,才可望其能成爲最佳的文獻。然講考據,絕不能不明辨其義理,講究其辭章,並及其對於天下國家後世之功用!有一分意義,卽有一分價値!有十分意義,卽有十分價値!有一時的意義,卽有一時的價値,有千秋萬世的意義,卽有千秋萬世的價値!此卽是所謂「歷史意義」和「歷史價値」者是!辦文獻之成就如何?及其是否完成其辦文獻之使命,與達到其文獻領域中之最高境界,則恒視此二者之衡量如何爲定。而此二者,又須視義理、考據、辭章、經濟四者兼備之程度如何爲準則,尤其前三門最要,缺一不可;三者兼備,則經濟自在其中矣。

    由此可知辦一份文獻雜誌易,辦好一份文獻雜誌難;文獻之學,不但要有浩瀚淵博之眞才實學,尤須要有誠懇服務之忠心和熱忱;在處理時,則更須有高智慧、高眼孔,最後方能有高境界之完成!方能不被史學家所排斥!不爲社會所摒棄!不爲時間所淘汰!譬如說:石曼卿詩名句有:「樂意相關禽對語,生香不斷樹交花。」程明道獨謂:「此詩形容得浩然之氣。」(見「河南程氏外書拾遺記」)。只此一語,卽可見明道之學力、眼孔與境界之高人一等,用能會於象外,不脫圜中。又如西漢大辭賦家楊雄晚年曾認爲:「孔門若用辭賦,則賈誼升堂,相如入室矣。如其不用何?」以其不用,故賈誼不能升堂,相如不能入室。於二人,一許升堂,一許入室;復由末後一句,故子雲晚年學程,又脫出辭賦門庭,而另開蹊徑。只此三語,亦可見子雲之學力、眼孔與境界,及其思想轉進之歷程。舉此旨在說明辦文獻的人,要有超人之學力、眼孔與境界,方能有超古邁今之成就,而不致徒自「災及梨棗」。同一魚躍鳶飛,同一黃花翠竹,聖凡對之,所會各異!

    人是歷史的中心,也是文化的中心,離人便無以見歷史文化。本此,文獻當更是以人爲中心,離人便不足以言文獻。記人,固是傳其人之爲人;而記言,亦是傳其人之言;記事,亦是傳其人之事;記文,亦是傳其人之文;記政,亦是傳其人之政;推而至於典章制度,道德文物,禮樂書藝,學術思想,宗敎信仰,社會制度,風尙習俗,冶亂興廢,一切一切,莫不是文獻;而所有文獻,又莫不是以人爲中心。這就是中國文化之所以爲人文文化,及在世界文化中爲最富人文精神之文化的基本原因所在。也就是中國文化之可貴處。因此,我們無論蒐集文獻,硏究文獻,考證文獻,編修文獻,均應使其能涵融一種最博大而又最高明之人文精神,以上繼五千餘年之歷史文化,而下開億萬世之無窮新統!方能不失文獻精神之大,方能超入於文獻之最高境界。司馬遷的史記,其所以能上繼春秋而可同垂不朽者,卽在其能有其偉大處、高明處、超越處、特立處,非徒在其生花之妙筆也。今日我們雖僅是辦地方文獻,而非編修國史,然地方文獻實爲國史之所資,故亦應有此懷抱,有此器識,有此修養,方能不致流於淺薄

    並可將我湖南之人文精神,發揚光大之,免致隱晦湮滅。同時,亦可使文獻之本身價値,能上齊古人,藏之名山!此係余願以老邁之年,與諸君子共勉之者也。

    人生天地間,必有所立;古稱三不朽之立德、立功、立言,皆爲所立。就歷史文化言,吾人上有所繼承,中有所與立,則對下自應有交代。一代繼承一代,一代交代一代,上下相傳,緜緜不絕,源泉混混,不捨晝夜;方不致使五千餘年之歷史人文精神中絕!此一歷史使命,應是我們這一代人之神聖責任,實不容逃避者也。

    溯自大陸淪陷以來,二十年間,**無時不在致全力於摧毁我傳統歷史文化,並致全力於纂改歷史,與毁滅各省各縣各地方之文獻。同時,在此漫長的淪陷期中,亦卽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文獻中斷期間。歷史是不可中斷的,未淪陷前,我們的歷史文獻,凡有可資流傳的應予保存,勿使散失;淪陷後這段中斷期間,我們的歷史文獻,應予搜集補充,務使不致成爲歷史的空檔!

    總統蔣公,近恒以「整理文化遺產」與「復興中華文化」號召國人。今湖南同鄕會出而創辦湖南文獻,其歷史使命,除上所揭外,尤在要能羣策羣力,以奉行我 總統蔣公上述之二大神聖號召,並完成其歷史責任爲使命。是故我們對有史以來湖南先賢之文化遺產,應致力於整理工作,對其學術思想與歷史精神,尤應發揚光大之,以爲「復興中華文化」之一環!而近數十年來,吾湘革命先烈與志士仁人,爲國捐軀成仁取義之英勇事蹟,尤應及時記述,以免湮滅。同時我們對於文獻之蒐集整理,固須從近處小處着手,但絕須由大處遠處着眼!方能不失其中正之體,而有大成之望。且必先立其大者遠者,方能上繼下開,而永垂無疆之庥!此一歷史文獻巨流,正是由一點一滴所匯成,吾人如能行健不息,鍥而不舍,則自成爲一種「接力賽」,後之繼今,亦猶今之繼昔!無限之來者,卽爲我湖南文獻之無限開墾者,其當有無窮之厚望無疑也。

    今欣聞中國地方文獻學會,將於近期成立,集全國各省市之耆宿賢達,碩學鴻儒,共爲「地方文獻」而致力,不但足以振奮人心,有助匡復;對於革命歷史文獻之貢獻,尤當至深且鉅,其功自難以文字形容也。並誌數語,以表預祝之忱焉!

    中華民國五十九年二月四日夷午草於台北